林間漢子 |
吳叔叔日夜兼差,身體不是很好,也許他將把最後的歲月都奉獻在這所學校裡,不過,纔接任四五年的庶務工作,對比他先前八十幾寒暑的顛沛生涯,實在不算什麼,游刃有餘之外,他還覺得意態甚閒,很少費神思考。
慵懶的午後,請吳叔叔替我們聯絡廉價航空的機票事宜,倆人反正還有無限時間,就坐下來說說這回的行程,我把寫滿的數頁文圖交給他看,想不到短短兩分鐘會面裡,啊肚啊肚,他已經脫口叫了三次──
「啊肚!去Ambon,哇嚕,好遠。」──這趟目的地安汶,乃是摩鹿加群島首府,是幾百公里遠,但不去也不行啊,青年人老往峇里島跑有甚麼意思。
「啊肚!還要去Saparua!」薩巴魯阿島,是Google非衛星照片下都未曾標畫出來的一個小島,位於安汶本島東南方,上面有一座荷蘭殖民時期的碉堡,和我猜想可能存在的純淨海景。我自己是胡亂查船票,極為湊巧地認識到薩巴魯阿的一丁點碎頁史料,方才將它排入行程,吳叔叔居然知道地點,那是太棒的事,我也說:「啊肚!吳叔叔該不會去過罷?」
啊肚,印尼語Aduh,可以表達詫異或驚嘆的意思,舌頭彈起來有力量,還沒學便覺得跟「哇嚕(Waru)!」一樣好玩,學會後老覺得比中文的「啊呀」更帶勁。
「想當年啊,」他這就說明:「我那時畢業了,在加里曼丹工作,有人找我去教書,我就跟著他走,首先坐那個大輪船,坐了一個月,好久,終於到啦,那就是安汶。然後那個人說還沒到,要去碼頭坐小舢舨,你知道舢舨吧?像窄木板,兩邊搭起來,就能載人。我們在海上漂,我記得漂了三天還是四天,終於真的到啦,到Saparua。
我們到是下午,島上也沒有路,全部都是叢林,就直接彎彎曲曲走到學校裡,一下子就漆黑了,晚上沒有燈。一盞燈也沒有,那個暗啊,看不清楚,要到倉庫戴燈帽,帽子上有小燈的那一種,那就還能找東西。蚊子很多哦,那第一天睡覺就掛一條舊蚊帳,癢了就抓,當然沒有防蚊藥……」
「哈哈……」你知道,可能是後天的心理隔離感作祟,使遺傳因子發揮效用,近幾代印尼華人擁有與印尼人相異的最白皙的皮膚,走在百貨公司裡滿眼黑白分明,易辨得很;可是,總也有少數奇異例外的白印人和黑華人,吳叔叔便是後者的一名代表,皮膚黧黑滄桑,現在我明白了,他是後天勝過先天,環境大過遺傳,動的日子多過躺的日子。「欸,吳叔叔,白天就不一樣吧?你去教中文好不好玩?島上的人怎麼樣?」
「嘿嘿,哪裡有教?我待了一個星期,受不了啦,就搭小舢舨回加里曼丹了,學校長甚麼樣都記不太起來了。」年代真的很久遠,約莫是禁華文三十年之前、印尼剛獨立之後,那段百廢俱興時期的回憶,吳叔叔遲慢的笑聲和老茶煙霧一樣飄渺。
「不過,島上有一種Pohon Sagu,本來是樹皮,拆下來可造成點心吃,你可以買。」
「甚麼波轟、撒固?樹甚麼皮…..」
「Pohon是『樹』,薩古是它的名字,把樹皮拆下來,磨粉,打成漿,送去烤,再加蔗糖,就變成一種點心。硬的,像餅乾一樣,也可以煮軟,那很好用,安汶島就是出口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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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邊的小女孩 |
儘管吳叔叔堅稱自己並不很喜歡吃這東西,只是好心介紹,我仍然暗自好心決定要帶一些回來給他和他的工友們嚐嚐。很謝謝他的資訊,一個月以後,我們確實按行程出發。
旅行不短,景致很多,自安汶碼頭招船夫,搭乘快艇而非舢舨朝薩巴魯阿島前進時,群島水域之靜美,並沒有勾起我聽吳叔叔描述時所揣想那種舢舨必遇的驚濤險浪,漸漸淡忘了承諾;抵達偏遠小島,林相更和島民的口音一樣多變,我更認不出來薩古樹到底是西邊那一株矮的,或者東邊那一株胖的了。這裡是香料群島中產丁香的所在,丁香味濃濃地飄散在村宅之間,嗅著可以充飢,再也想不起點心的事。
三名熱切的年輕人自願全天陪伴我們這群新鮮的旅者,我們全擠在一台小巴士裡,經過了教堂和原野,牛棚以及森林。下午,車子開回自家添油,家院後方的森林裡,生著一株株令人原以為是蘇鐵的粗莖植物,細看之下,似乎不是。唉,不要苛求隊上那名森林系畢業的女孩子了,大概請出她教授也道不明這樹的來由。年輕人走過來,招一招手,要我們跟著他走進去,這一走,才發現一個新天地。
家家戶戶曬丁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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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功夫深厚 |
葉片 |
薩古樹林雖然有三個人高,卻並不傲慢蔽日,它們疏落有致,一叢叢聚在一起,露出充分陽光予它們腳下的粗莖。我們經過一段清朗的溪水,遠遠可以望見,那裡林下有一個棚子,這裡水邊又有一個棚子,棚子內站著赤裸上身的男人,或在劈木,或在磨漿。林子裡非常涼爽,水氣使人心神皆醒,來到一個熱鬧的棚下,原來是妻兒俱在,一家同忙。
節節樹幹是早就堆在一邊的了,將它們劈得更小塊,然後送到刺針機上,刮碎所有樹肉,肉粉又積成一座小山,添水,磨漿,滾滾流下來的金橘色液體發著黏,從液體底部撈出沈澱物,仍然帶著生樹皮肉的氣味。自成系統的工作不斷持續著,而溫馨的一家人比較害羞,年輕人左右瞧了瞧,散發熱情:「這煮了可以吃,等會兒到我家裡拿製好的送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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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柴工作已與我們很遠 |
刮樹肉 |
刺針機 |
樹肉粉 |
肉粉成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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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加溪水 |
攪拌加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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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澱物發著樹脂黏,沾了手得洗很久 |
西米塊 |
辛勤的父親原本不太說話,臨走時出棚相送,忽然訥訥邀請我們是不是用用他的工具?微笑起來可親多了,他原來不是真冷啊,是非到緊要關頭不表達的那一型。其實那也是一種酷冷。
很清涼的天倫事業 |
後來才知道,薩古樹是棕櫚樹的一種,年輕人端出來的薩古餅,現在島民已不再作餅乾吃了,還要再煮軟,會變成一粒粒的透明小珍珠,正是市場常見的涼品西米露!西米露的原型本尊,就是這一塊塊西米薩古,一株株粗壯明朗的樹。
森林系女孩子率先明白了這一點,我被她上了一課以後,心裡面訝異不止,雖然不至於以為西瓜長在樹上、橘子生在田裡,但我也與許多食物的來龍去脈脫節已久,所以才剛分析別人的形象呢,就發現我這一型,是屬於現代主義下學習經驗破碎顛三倒四的那差勁一型;然而定義只活在書本內,實際上,我們還是帶點西米塊回去給老一輩說說嘴縮小代溝倒好。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印尼人算,在島上小菜市場裡買到的西米薩古,天天吸收過熱陽光,早就該是行將就木的即品,當時聞起來卻雜著狡猾的丁香氣味,價錢兼且驚人的便宜,便買了一大包。回到吳叔叔面前,才拆封呢,老華人不說,我也知道它發臭了,帶著赤道豔陽的酸味。
我一陣尷尬,忽然倆人聳聳肩:印尼就是這樣子,我們兩人加起來幾乎活過一百一,還有甚麼大不了!吳叔叔不加我的年紀也活了春秋八十幾,一輩子沒存到錢,還有甚麼大不了!
我們依然配茶淺嚐了小半塊。這時候心知肚明,啊肚!南洋的瀟灑,我已經學會大半了!
年輕人展示院子的可可果 |
島上小學校 |
黝黑的小朋友 |
佈景最別緻的一間餐館 |
市集 |
小島上碉堡前的海景 |
就是搭乘小舢舨,也很寫意 |
初採下的丁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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