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30日 星期三

而我是流竄遇寒,急急回家的風--章詒和《楊氏女》


且來談談章詒和小說系列裡的第二部。

你知道章詒和是以親身經歷,把近代歷史描寫得非常感性細微的女作家,如果有一種花,是越放越有顏色,開得更晚,氣味愈久,那該可以贈給章女士,表達任何男性的推崇。那第一部成名散文作品《往事並不如煙》,付梓至今不出十年,記得當時由一位年長的女教授岔題推薦給我們,我坐在大學文學概論的課堂上,聽見教授說:「到了書店,見到許多人稱道的這本書,隨手拿起來翻。其實我本來想:往事就如煙嘛,妳故意說並不如煙,好像不合文法吧?後來看了一章,出乎意料,覺得作者文筆倒不錯呢,就買一本回家。這兩天一鼓作氣讀完它後,想一想,唉,我之前誤解了,還真的是往事並不如煙啊。

並不溢美,很真誠的推薦語,是不是?後來,章和伏窗出版更多的感性歷史散文,她是一個經過文革黑暗期,入過女囚營的人,關於女囚,她沈澱到心底和手底都更沈穩的時候才落筆,這時不用散文的筆調了,這些在時代裡風捲殘雲如同落葉一樣的悲劇人物,可以以第一人稱的情節張力,她是葉,我是泥,她是泥,我是融泥的雨點,如此真正尾隨在後的記述,使讀者驚怵於她們命運的懲罰,替她們深切的悲哀。

小說預計四部,業已出了三部,都是不同的女主角,獨立成篇的中篇小說。第一部劉氏女......我讀它的時候,感到惶惶悲劇莫此為甚,所以特別把書先後出借給一個閑散度日的老人和一個憂鬱煩惱的少女,我想那是千古文章的意義所在。

第二部楊氏女,當然也是悲劇,但少了一點一悲到底,多了一點純情,作者:「儘管楊氏女先後被三個男性佔有,但她在我的眼裡依舊純潔、美麗。」故事裡的名字是芬芳,她是一名高挑豐滿,眉目深邃使作者聯想到希臘女子的美人,可能是系列裡最美的一個,她的姊夫--正直謙和的書記趙勇海,一見她就上了心,漸漸成了鑽心,這份暗藏的情愫在楊芬芳牽扯殺人罪的前後,幾乎未曾變改;可是,說到癡情,在以真實事件為基礎的此篇故事裡,還有更教桃花泣血的人物。

吾家有女初長成,眾人皆來相訊問,楊芬芳嫁給連長劉慶生,是熱心姊夫居中牽線,但「油醬鹽醋,他總得佔一味吧,他啥味也沒有,還一副死板相。」男人要嘛有錢要嘛風趣要嘛帥,劉慶生甚麼也不夠,然而,那個荒惡年代當兵頭,倒有得是糧票和前景,第一次攜帶楊芬芳出鄉下到上海市中心開眼界,憑著新奇的牛奶糖和櫥窗裡的毛大衣,唬也把這個小學畢業的村姑娘給唬住了,年輕人吃過的米,都是長一輩橋底下踩出來的,眾人口口聲聲攛掇之下,糊里糊塗,半推半就,真嫁了給他。

小姑娘不會隱藏,當她的性愛對象不是愛情對象的時候,身體冷冰冰的,哪裡裝得出來?她芳心另許,是姊姊、姊夫早明瞭的事,她連身子都已許了人,是琢磨了幾個月才讓劉慶生恍然的事。那個撕破面的晚上,劉慶生像軍訓一般粗暴地對待妻子,院子裡夜色掩映下的初戀情人崩斷理智,操起菜刀衝進來,以下犯上,軍人成了血人。



「兩小無猜」在法理上從來站不住腳。青年何無極出身於鬥垮了的地主家庭,雖然連長受傷未死,但反階級的血案,使何無極立刻獲得死刑,全無二議。讀到這裡,你只能回想前頁:「他們又好似兩條魚,自由自在地追逐、擺蕩。在無所顧忌之下,楊芬芳覺得自己已經溶化成水。......何無極說:『我是一顆樹,冬天讓妳砍下樹枝取暖,夏天我用樹蔭讓妳乘涼。』」他們是兩顆歲月愈久,靠得更近的星星,時代卻逼使他們著火,男的燒成了一顆墜落的流星,剩下女的,活在那段痕跡裡。

付出生命的愛戀是無從取代的,所以楊芬芳的純真摯情,停止於此,再也沒人能夠呵暖。

楊芬芳就經歷兩個男人,一條通姦罪,判刑二十年。勞改營裡第三個男人不必提的,根本未曾瞭解過楊芬芳的心性,那並不是神聖的性愛,而是純粹且略微羞恥的情慾。勞改營的生活是怎樣的?「『我要妳給我說!』隨著這句問話,李指導員用拳頭朝著巫麗雪迎面打去,一拳,打左眼,一拳,打右眼,又一拳,打鼻樑。血從鼻孔噴擁而出,順著嘴巴流到脖頸。接著,用穿著硬頭皮靴的腳,死命地踹她的腰,那美麗的腰,被踹過來;那纖細的腰,又被踹過去。努力想站住的巫麗雪,沒能站住,一頭栽倒在冰涼的地上,尿順著褲腿留了出來。」

活潑的小姑娘楊芬芳怎麼會落入這樣的境地,還要待上二十年?她是不甚懂事的風,流竄受驚,誰來帶她回家?時代不容出頭,身邊沒有英雄了。何家老太對她好,用最聰明和藹的故事,勸她們斬斷情愫,聰慧到後來,獨子還是刑死,何老太只好去上吊。身邊沒有英雄了。

啊,還有一個鑽心的姊夫趙勇海?他原是個好兒郎,守到姊姊憂勞病亡,才寫信來坦承,願意等芬芳刑滿。和在後記裡評說道,楊芬芳做的任何決定幾乎都是錯的,包括最後拒絕趙勇海。不過,如果我是趙勇海,或者任何一個男人替換了當年趙勇海的位置,試想,先是欣賞小姨子,然後把她的婚事一肩挑,撇開窮初戀,著緊推了個長期飯票給她,還以為滿腔善意呢,內疚二十年,才知道只是私心,用愛自己而不是愛一個人的方式,去愛任何人。楊芬芳刑滿出來,大概也要四十了吧,手上還掛著何無極的錶,淡淡地瞧過來,趙勇海是守她半輩子了,但見此還能不英雄氣短麼?害了她的感情一次,還敢害她第二次麼?留下所有錢和糧票和一切物事,趙勇海在營門前離開了楊芬芳。沒有人能照顧她。身邊沒有英雄了。

章詒和筆下非常女人,極其細緻,每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捲過來,又送出去,雲捲雲舒,迢遙得使人不得不哀傷起來。「今秋,寫完楊氏女,身心疲憊到了極點,我到海邊住了三天。」這是生命的重量。

特別喜歡一段寫炒飯的文字,簡潔芳香:「那時我家飯館做的最好飯菜就是桂花飯,也就是雞蛋炒飯。每一粒米都炒得乾酥酥的,油得發亮,米粒和米粒之間誰也不挨誰,雞蛋和米飯摻和得云云的。這叫功夫,也是手藝。」可惜吃得到它們的人,常常是那不該吃的,而吃不到它們的人,常常是最可愛的。可惜,偏偏時代之下,就有說不盡的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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