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上俯瞰林加尼(Rinjani)火山 |
好久以前才五六年級時,老師向我們解釋文學家、政治家等等就職的概念,請我們自己想想,古今中外曾有某個人物配冠以三種以上的專家身份嗎?他事先已分門別類,我們一路聽來,自然覺得專家與專家之間差距甚遠,文學家、數學家、政治家完全不同,怎能有人身兼數種專長呢?下半節課老師解開他的關子了,沒幾分鐘,班上的七嘴八舌齊齊大轉向,原來達文西、孔子、愛迪生、歌德這些耳熟能詳的人物,身上林林總總的稱號還真不少,日後自己同時發兩三張專家名片可能也行得成吧?
後來我習慣留意一些公認多才的人物,這日又發現一名,就是英國的詹姆斯庫克船長(Captain Cook)。
航海家。冒險家。製圖師。卓越的領導力,勇氣,精妙的觀測技術,三項特質如同調色盤裡只落下三原色就揉現庫克船長的多采多姿。1779年他是壯健的五十歲,已經第三趟進入太平洋,繪成的世界地圖且非常精準,顧盼理當自雄,此人怎願一日老死於家中呢?他果然在一場爭執後,喪生於夏威夷土人的冷兵器之下,俯身斃命海灘。但教他略略少一些威猛剛愎,齬齟誤會能如煙散,然而這樣的結局是歷史留給他這樣特定的人,那就不容躲開。而往前溯,他是如何在名望俱隆下奠定了性格的?那是1772年的南極洲大探索,一路繪出庫克群島、新克里多尼亞島、諾福克島、三明治群島等無數嶄新南半球島嶼的圖資,繞渡紐西蘭,抵達神秘的南極大陸邊境,至遇上冰風暴,多次前進受阻而止。再返抵英格蘭已是1775年,香料珍寶不待言,屬下歷險犯難,絕大多數還能歸來擁妻兒的周到結果,舉國上下皆奉他為高貴的騎士、無愧的勳爵。
這第二趟航程前,庫克船長先備之多,資金之廣,諒已明瞭此行將進入航海史了。相形之下,首趟出航卻因是嘗試性質,生有諸多顧慮,政府和船員兩方面不很篤定,氣候地形不明,什麼紐西蘭、大洋洲、大溪地等在地圖上幾乎茫茫一片,所以航線直接一些,旅途寒傖一些,船員的惡疾死傷如浪湧來,也更辛苦一些。
就是在1768年的第一趟航程中,庫克船長替全世界發現美麗的大溪地和紐西蘭,並在澳洲雪梨附近的森林之中,花費九天採集三萬五千餘種植物標本;正是由澳洲朝北停留帝汶島,準備橫越印度洋經好望角折回英格蘭前,先向西造訪荷蘭城池巴達維亞(今印尼首都雅加達)的決定,使庫克船長就近在帝汶島西部海域中發現一座小小的薩武島。這個島讓他更動計畫,由停留半日改為停留三日,夜晚他在借來的行政木屋裡記錄日記,白晝他在丘陵溪谷間漫步。想必是島上的氣氛太閒散了,庫克船長甚至在丘頂村口處,揀起一塊胸腹大小的平整岩石,親自刻下奮進號(HMS Endeavour)的輪廓,作為紀念。奮進號若停泊在十幾公里外麵粉一般的白海灣上,站在高處是看得見的,那麼巨大的帆船,整座島嶼諒必一早都驚動了。
薩武島(Pulau Sabu)面積才四百平方公里,是多麼小的滄海孤島,庫克將石塊擱在村子裡,隔日登了船,再也沒曾出現過。幸虧名聲響亮,村民未曾將石塊挪作他用,反而架高展示於入村必經之路,矗立一方石台上,成了一塊石碑。
所以,我們竟然就找來了。
兩百年眨眼而已。上丘的路從來只有一條,坑坑洞洞的黃石土,野馬糞一粒一粒立蛋似的發著騷味,草木稀疏,放眼望去是一片乾燥而起伏的丘原,但天空極晴亮,色彩鮮艷,非常熱帶。
老林 |
落地的果子 |
島上充滿荒原景致 |
特緊張的小馬 |
我們才逗趣地替三伍成群的野馬攝影--大大小小的馬都怕生,追著牠們小跑了一陣--繼而穿越山路,顛簸中鑽入這個村子來,一見到崖邊十來棟大茅草屋,我暗想:百公尺長的村落裡,該要循路到底去找。前腳初初踏過村口錯落不齊的岩石堆,一個照面之間,發現身旁有一艘船,安穩停泊,歲歲年年的留在石面之上,如斯不起眼,如斯平凡。一室放蹄跳蕩的心腔猛地恍惚起來,這就是奮進號,橫渡三大洋的孤獨奮進號,擊花碎浪、半身鮮血的三桅帆船奮進號嗎?它果然就是!赤道氣候已然風蝕了它的帆面,後人胡亂加工破壞了它的底稿,然而它仍承受得住,我們一眼將它辨明。在島上最慣見的亂石岡中,不需多問,一眼認出它永恆的紋理。
奮進號石碑 |
我們仍可以伸手指滑觸船身橫紋,以及一往無前的頭桅,刀筆深陷,鐵劃錚然。奮進號和它的船長當然都已不存世上,有一天這塊石碑若不見了,亦不過是歷史的漂萍餘緒而已,然而慷慨的命運著實贈予我們逐步逐跡的方式與古代英雄建立一線連結,線的首端是他,中段是我,後人來者不明,但奮進這一條長路,還有得比劃延展,還有得說。
村代表老嬤嬤的口音很重,我們沒聽懂多少說明,總之她是收了我們50000印尼盾(約170元台幣),總之,這是眼見為憑的一刻,毋需多語。再回過神遠遠可以望見海邊,但一離開樹蔭都刺眼得抬不起頭了,日光彷彿箭矢一般徹底透膚,就是村民也不斷在茅草屋的頂蓋加蓋茅草,逐日厚重得壓矮了門楣,進家門是幾乎要匍匐進去的,蹲下來偷窺,裡面全然無光,一片漆黑,可能見到寥寥數個家具的輪廓,立在外邊曝曬的我們國人,登時全想起仙草蜜帶粒的黑涼感。一幢幢的茅草屋就像一朵朵頭大腳小的草菇,偏偏生在這地方,才生得這副模樣。
這類印尼的自助餐廳,典型的是疊起二十個碗公的菜色供人選用,口味特殊,而且每份菜餚必然加熱無數次,直到幾天後客人用畢為止。曾有一次隨機外帶,打開便當盒見到一大塊黑肉,記得店員說是從牛身上取下來的,可能擱置得久,嗅時沒有什麼鮮味,不料才咬一口牠竟流出腥膿的黑汁來,我們等同噴了一驚,隔壁大膽的生物老師忙過來鑑定,又吃又含,苦苦吐了兩口,大膽推測是「牛脾臟」;牛有四個胃,脾臟倒不知道有幾個?犯得著用六分熟的煮法麼!我雖然打小不忌口,但再也不曾有買巴東菜的念頭了。
眼前這一隅簡陋的巴東菜館,十來個碗公裡僅剩下三四道炸過的食物,我們猶豫半刻,終於各各向店主買了可樂和白水,回到車上吃野餐用的洋芋片。
印尼常見的發呆亭 |
下一站到洞穴,正式名稱是Cave Lie Madira。一位美國的人類學者,至今仍每年會到薩武島住上一兩個月,自是有不止不盡的物事給他研究。這個洞據考也已與島齡彷彿,六千餘年老了,會有多少異乎尋常的景致在裡面呢?我事先只知道二次大戰之際,駐南洋日軍曾佈置此洞,以避酷暑,那麼隊上的女孩子進去探探,諒也不致生險。初抵達時,見到數人合圍的老樹根下,身體大小的闃暗鑽入口,我高興的想,總算遇到一個深邃、原始、全無告示牌,卻教入門者安心的洞穴了,這回沒有理由不探到底。
入洞第一段是小型壺穴,可以舒服地人立起來,頂上還順著日軍留下的電纜,牽著微微燈火。我一馬當先,和賣力的旅館導覽員持兩支電筒朝下開路,攀石陡降三公尺,空氣忽然凝滯,和身周的石塊一般既重且悶,越深入氧氣越稀薄,髮臉肩背吋吋皮膚都逼出了水汗。
下行幾分鐘,到了第二部份,光照過去,依稀有數個清澈見底的水潭,再過去需爬上大石,貼著穴頂的鐘乳石柱鑽身,有黑黝黝的幾個小口。正踟躕著,後頭跟上了一群聒聒噪噪的本地人,也是淋漓大汗,衣服也不脫,噗通幾聲個個都跳進了水潭泡涼。大有浴乎沂的古風,任性自然,原來這是戲水的所在。
問了一個少年人,他說前頭還長得很。我們繼續深入,上爬貼著穴頂走,大口喘氣時,無數的鐘乳石柱滴下清水濕了我們的頭髮,前路黑得無以復加,後面本地人的笑鬧聲愈來愈細,幾雙掌心都緊捏起來。
隱藏在老樹下的洞口 |
掌鑰少女 |
空氣還乾燥的第一層 |
洞穴裡黑得不見身後人影 |
牽手沖涼 |
鐘乳答答 |
突然蝙蝠振翅聲大作,我們到達一個百平方公尺的大壺穴,加倍覺得空曠舒服之極,但有龐大的石塊擋在前方,像一道硬碰硬的關卡。女孩子停在穴心,問:「是不是沒有路了?」我明知不是,走近大石,發現右邊有一道斜坡,望上延伸,再度貼齊穴頂,爬上來屈著身體,路卻分左右兩頭,一面更要向上,極窄而靜謐無聲,另一面平平斜出,電筒照去,竟掛著滿滿的蝙蝠,飛進飛出的,振翅聲全由這個方向勃發。
我下來如實說了,儘管覺得很有意思,但沒有適合的裝備,誰也不敢在蝙蝠時時的碰撞中走得更深。旅館導覽員土生土長,也說這一部分是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探過最遠的地帶,那麼我們周身已經汗透了,就掉頭罷。
回到牽著小燈的第一部份,才有重獲氧氣之感,從樹根下鑽回明亮的天地,更覺得重獲的太多。我們替日軍駐紮洞穴的決定作了幾個百無聊賴的揣測,越猜越有幸災樂禍的神情。最後我傾向於,他們憑優良的裝備及同袍並肩的勇氣,說不定能走到洞中深處一塊異常清爽的海水潭穴,地方夠廣,說不定頂上還射入一方兩方陽光,說不定水潭跳著鮮魚……浪漫的事情處處有,誰也斷不準能不能就在下一個步伐後發生,是吧?
是的,我們可是單憑對奮進號的一番綺思,千里迢迢轉機而來的,午時漫步海灘,還遇見一名蓄著絡腮鬍的西班牙俊男,他比我們更驚喜於這份相遇。出了老樹洞,這就應女孩子心意,赴對方夕落海濱的邀請,這不是始料未及的浪漫,還能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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