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三月,父母差不多跨了五十大關,還很活蹦,也愛亂跳,我邀請他們到印尼住一陣子耍耍。蓉特地網購到長榮兩張亞洲不限點來回機票,總價只有一般價格的六七成,只玩一星期的話,太浪費孝心和滿滿30天的觀光簽證了,於是他們盡可能待了十一天。這樣的長度,至少要吃三十餐,保證能讓初來乍到的觀光客軟軟地瀉幾次肚子了,我剛來時如此,父母也不例外,不過旅遊時的任何難題都不值得花時間抱怨,我們在龍目島停留的三天,那是真正的渡假,照父親的說法,看洋片才有的呢。
那年因緣際會,要到南洋胡亂佔個職位,我對甫入手就要見不到的精美地球儀讀了很久,「印尼耶!」家人說,「印度.尼西亞耶!」親戚朋友客人也說,「有爪哇國王在管著吧?」「是不是常常上街去,勾個印尼公主回來吧?那邊印尼男人的長相……」唔,印尼的男子氣概麼?我也五里迷霧了,雖向來沈浸過去、嗜讀歷史,可倒沒讀過印尼史,枉自大學畢業,也不曾在學校外國課堂中學懂過絲毫半點,竟然有這麼陌生的地方出現在我們家的未來啊!
一頭熱就闖來了。千頭萬緒和萬語千言,都存在照片裡帶回家,而今感覺父母的各種揣測見解也須到了個親自兌現的時候,寫下一份行程,他們也一頭熱出國嘍,是平生第二次。
台北直航距觀光島嶼最近的泗水,抵達已近凌晨,機場裡外滿滿的都是印尼本地人,我最擔心他們被臭名海關帶至小房間索賄或者讓小騙徒騙去那無聊的幾十塊台幣,損了玩興,所幸二者皆未發生,他們穿過人群與我和蓉相見的剎那,全部行程大抵也靠上譜了。
我們在機場附近的飯店休息數小時,搭清晨的廉價航空,直飛東方峇里島之東,後起之秀龍目島。航程只有一個鐘頭。
峇里島與泗水所在的東爪哇島之間,蓋有一條壯麗的跨海大橋,兩邊通車約八到十小時,沿途有火山群、海龜海灘等景點,公路旅行不覺辛苦。終點站峇里島開發又周全,無一處不是人文,無一處不是景致,多去幾次也仍有味道。但是,世界級的峇里島,足跡太滿,遊客太紛擾了,這回我選擇略小而海景更清淨的龍目島,主要為了自己人的痛快。
Sunset House |
龍目島總面積四千餘平方公里,以北部林加尼活火山(Gunung Api Rinjani)和西北方吉利三島最著名,攻上三千七百公尺的火山頂最快也要三天,我暗自將它規劃在未來;第一天我們在島上美麗的Sunset House海景飯店感受白人比基尼的風情,準備次日才到吉利三島。三島由近至遠依序是Gili Air(吉利艾兒)、Gili Meno(吉利美諾)、Gili Trawangan(吉利特拉望安),Gili意為小島,這一年的風評是:美諾島最小而潔淨、特拉望安島白沙最廣店街最熱鬧、艾兒島不偏不倚,兼有二者長短。
其實三島的海灘都潔白得很吸引人,難以分等級的,我事前已訂下一間最遠的特拉望安島上獨棟Villa,兩間臥室,一潭私人水池,給我們自己在藍天碧海下家聚。
從海景鬧區聖吉吉(Sengigi)開往吉利三島,分為山線和海濱兩路,山線闊葉林疏朗青翠,不時可以見到一大群一大群坐著欣賞路客的獼猴,印度教白猴傳說的流廣所及,印尼人多半不會褻瀆猴肉,這些活寶給寵慣了,再也不怕人的。海濱公路更精彩,沿著一塊塊大波浪形的島緣開鑿而成,隨波凸處爬昇,過彎下坡時視線陡落,劈面便是一弧白色的月牙灘,大咧咧下行駛過浪潮拍岸,給海風拂髮,吹得胸懷灑脫,再爬昇,再降下又見波刃更廣的弦月形沙灘,這一處也許有十幾幢草屋搭在椰子樹腳了,冒著裊裊炊煙,停車去看,原來賣著烤魚和花枝……然後不斷重複淺淺的高低變化,一邊是丘陵,一邊是藍綠色的海,懸崖、壺灣、白沙、海蝕洞一趟飽覽,直要進行個把鐘頭,前前後後多少景致都分不清了。
講妥價錢,船夫會周到的替我們搬行李上船。拉起馬達轟然往第三島而去,航程半個鐘頭,前兩島上活動著的人和貓狗,都能瞧得清清楚楚,成了預習效法或不效法的對象。
蓉原本是屬意艾兒島的,責問「為什麼到海邊玩還要逛『熱鬧的小街』?」但她才一登岸,立刻,立刻就讓小島細白沙道兩邊林立的美麗小店,攫住三魂外的六魄,行李可以不顧,凡是貝殼、長裙、香料和鍊飾,模特兒般的歐洲人身上配得優雅,她都不捨得擱下。
我罵她崇洋媚外,她自動化貶為褒。不得已我先拖住行李,找著Villa入住後,才帶她出來逛。這條街非常長,清一色是出水髮梢未乾,或者騎車、慢跑運動中的白人,模樣悠閒無事,真是玩得很放心,我散步時特別有股慵懶從腳底黏起來,才喝一杯咖啡,又忍不住要換一間咖啡廳再坐一會,赤道晝長,前面仍是晴空萬里,白沙亮得發矇,好像怎麼也走不完。
父親飽食後躺床上睡大覺去,母親、蓉和我三人乘馬車,晃悠悠地繞了島周一圈,東部白沙綠水,徹夜歡鬧,西部則有一望無際生著紫草的海灘,水色完全透明,住進此地幾座廣闊清靜的飯店,日落時分當極為難忘。
Trawangan島 |
Trawangan島東海景 |
Trawangan島西海景 |
海藻成群 |
每有一日如斯放縱,實在羞疚,卻也實在暢樂啊,這回是雙親皆在,值得為之。
要在三小島與本島之間往來,可以於公告牌前記妥時間,搭固定班次的渡輪,單趟只一百元台幣不到;照印尼人的規矩,除了天上飛機掉下來不好玩,其他凡水陸公共運輸工具概以間不容髮的超載為啟程標準,時不時搭它一次,擠它一擠,欲罷不能,恰好謹記人類髮膚腳趾的氣味,往後不至於私自逸樂過度。
第三日返回本島,渡口旁招台出租車,將未覽的景點遊歷一番。偶爾經過平坦遼闊的道路,視線可以穿越碧綠色的耕田和椰樹,遠望林加尼火山高峰插雲,火山與白沙性質極遠,卻能同時近在左右,甚至稀鬆平常--處處水火共存的島嶼國家,印尼動人之處,大約莫此為甚了。
經過三天,一家四口人已經非常放鬆,不甚注意司機的結果,即是他接連以兩所觀光工藝賣場為目的地行駛,車子偏離景點,進入第二所古老廟宇改建的賣場前院之際,我禁不住問他豈不見適才於第一間只停留五分鐘就回到車上?而後我發現這位中年司機和他的光頭一樣極性格亦極有擔當,他句句不逾十字,脫下墨鏡以眼神示意我們會喜歡這個選擇。
我反正在印尼是經常雞同鴨講的人,也喜歡大方反對潑冷水,一家人就走一走這古廟,買不買也罷了。
鮮少看中紀念品,我走到廟宇後方,原來簡陋地加搭成了蠟染工坊,六七名年輕人分工合作,有的執筆打底,有的上色,有的踩織布機,前廳上千件衣物就這麼活蹦蹦一件件累積上架。父親逐次晃去,最後駐足於兩個女孩子面前,觀賞她們替細小的碎葉圖案著色,回頭問我她們工資幾何,我伸長脖子問,那怔忡女孩忽然回了好長串印尼話,聽進了一堆連成一塊兒的音,意思半點兒沒解開,於是我用比較簡單的方式,問數字:「一百萬盧比?(時合台幣三千)」對方搖首有些落寞:「不,不是。」我突然難為情不愛問了,跟家人說,總之好像很少,不到正常工資一百萬。
後來回到爪哇島,試以當時發音詢問華人朋友,解開句意,居然是:「我們沒有領任何薪資。」念及粗糙的工坊內部,以及跟我們自己一般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女,母親浮現悵然,父親則說當年台灣也有很多但求吃住的學徒,一入工廠學習一技之長,等到拜別師傅,說三五年就三五年,眨眼半輩子過去的,也不少。
雖乘雲泥,棲宿不同啊。世上既有階級,高攀不盡,一旦自省中庸之資,還是謙首知足最要緊。只是島上的印尼本地人生活得離天堂太遠,住所又離天堂過份近了,他們是以逆來順受的白水姿態面對島上豔熱高張的奢華,夾在清流與燎原烈火的強碰間過日子,直至今日仍未燒成激湍,因此委實辛苦了。
我們在連假尾巴的這一天自龍目島起飛,黑色星期一症候發作,使我和蓉不往前看,只朝下望,龍目島翠綠如茵,巍峨火山像一根天柱定穩島嶼,島嶼愈來愈小,俯瞰下的火口湖倒閃著清晰晶光,輝映山壁和田野的顏色,入目繽紛而神奇,因神奇,而龐龐然如在目前。
回程還會由東而西飛越整座峇里島,航空客機低飛時,峇里島阿貢火山(Gunung Api Agung)、千百廟宇以及萬頃梯田,也一覽無遺。
家人多麼內斂,只聽鄰座大聲讚嘆:那是Bali島、那是Penida島、左右再過去是甚麼甚麼海……漂亮的美景真多啊,只生活在一個島上是很吃虧的!
當然了,我們都同意,不能只遊遍一個島便罷,否則我們保持健康、活蹦亂跳做什麼呢?下一站還有得是呢。
是有人喜愛黑膚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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