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3日 星期日

奮進薩武島(下)


薩武島

我們一群朋友性子都急,商場遇見以時針速度散步的印尼人一定超到前頭去,常常非與印尼人打交道不可,會為他們溫吞而善變的態度,激得咬牙跺腳;然而在這裡又另有一件事迅疾得使我們討厭。設若誰因此指我們是慢也不行快也不行,又矛盾又難伺候,我們只好自謙是來自中庸文化。那遲緩是熱帶人的性格不必說了,而快得討人厭的是:印尼物價的漲幅。

印尼貨幣的漲跌幅度很大,週週在變,物價則直升不落。前一年我搭偏好的12人座小飛機飛行一小時,才要價520000盧比(約合台幣1700元),今年(2013)只飛五十多分鐘,價錢已經調高為盧比990000(台幣3300)。

行程進入越原始的地帶,付出反倒更高昂。薩武島位於印尼Nusa Tengara省的薩武海南部,附近最大的城市,位於東方兩百公里海路以外,是帝汶島首府,以檀香木出名的古邦(Kupang),搭上此城渡輪,十小時可抵小島,但平常時節,每兩個星期才派一班船。

我們的假期搭不上船班,小飛機航程表也莫名變動,規劃就很為難:然而,印尼是意料外的國度,經常有天算不如印尼人算的臨時事件發生--也許我付多點錢,碼頭快艇船夫就願意行駛這段不過二百多公里的路線吧,誰知道呢?

於是,我們硬著頭皮還是準備飛到古邦港口找重賞下的勇夫,卻才出機艙踏上荒原一般的城郊,順便到機場櫃台問問,得知小飛機Susi Air的航班本日又更動了——當天下午無預警加開一班次,這種體制外胡作妄為的運氣,雖然著惱,不揀可惜,六個人坦率地掏了六百萬元盧比出來付錢。

Susi Air的魅力是小而平穩,正副機長都年輕,毫無遮蔽的坐在機頭,沒當成空軍的我們可以飽覽人家流暢俐落地推著機桿和儀器,這些來自歐洲或美洲的駕駛者通常頗見大方,如這一回,兩位西班牙機師已經有過幾次本條航線的經驗,反倒比乘客更興奮,是機上笑得最多最開懷的。

降落已是黃昏,清澈的夕陽將荒原映出一種粉色,機場沒有塔台,只有一間小屋和不算長的跑道,特別為機場而修築的筆直大道上,牛羊低首,不見島民。附近竟沒有私家的交通工具了,兩名航警替我們搬運著行李,聽說我們也將住宿在Rai Hawu這間島上唯一的旅店裡,自告奮勇以警車送我們過去——不是免費的送禮,他們學會幾句英文,像峇里島人一般,業已感染了大敲竹槓的陋習。我們盡力殺下價格,一路聽航警絮絮叨叨數著家珍,夕陽落得很快,六點鐘左右,車子已經在顛簸的小徑上摸黑鑽行。所幸也沒有多餘的遠路讓他去繞,進入旅店和那掌櫃的蘇拉威西人握手時,乾淨的門面和稀罕的旅客,使我們手心傳遞相等的驚訝。


島上的小停機坪
儀表板近在眼前
海藻沙灘
島上唯一的飯店--Rai Hawu

「我們要待二至三個晚上,您看看這份路線規劃怎麼樣?明天有車子出租嗎?」我們各自洗過溫水澡,食畢旅店僅有的炒飯,拿出地圖興沖沖探詢,一臉忠厚的掌櫃(我們始終不知道他正確的職稱)並不直接回應,他後仰身子嘆氣,思忖一陣,說:「這裡沒有車子出租,這裡非常荒涼啊,對不起,不過我不懂你們選擇來玩的原因。你們曾查過資料嗎?」

「連旅店也沒有出租車嗎?難道馬路上沒有BEMO(小公車)?」

他吃驚地笑了,「BEMO?沒有,全沒有。我們原有一台車,上星期正好送回古邦保養了。至於BEMO……誰說薩武島有BEMO?很少人有搭車的需要。不會有人要坐車。」

這話才令我大吃一驚,因為我事前確實做了不少功課,印尼旅遊局的網頁也明白寫著島上有方便的公車往來。我不死心再問,耳根不由得燒熱起來:掌櫃的三個月前才從蘇拉威西調職來此,雖然沒逛過多少地方,但公車和出租車之說肯定是奇聞了。

天算不如印尼人算,我們奔波一日,還未休息呢,先明明白白栽了一個跟斗。「那麼,老闆啊,還是要請你替我們想想借車的法子……」掌櫃真是很忠厚的,他召集三位員工,頻頻撥出電話,島上的擁車人士的確少,當晚十一點仍然未有結果,他說盡量於次晨給我們答覆,至不濟,只得迎向航警的獅子口……

Rai Hawu總店設於古邦,猜想是回饋鄉里,而在這荒涼的小島上開闢了這麼一間舒適的休憩處,兩排平房合攏著一方花園,花園中央是一座涼亭,兩邊對稱,一端盡頭是大廳,另一端則是游泳池,我們男女隔園各睡兩面的平房木屋,床舖是很現代的又蓬又軟,感覺躺下不一會兒,天就隨雞叫大亮了。

萬里無雲,陽光大炙,事情也明朗許多,掌櫃的一早親自清脆地叩著玻璃門,說是車子借著了,價錢商妥七十萬盧比一日,比起城市價目略貴一些而已,我們欣然接受,另有一名本地員工會隨車帶我們遊歷。他就是指路一天,下午還和我們一起進入洞穴探奇,笑起來靦腆的Gilberth

野馬、石碑、海灘,又從鐘乳石洞出來以後,我們連頭髮也是汗溼的,就著樹蔭乘涼,略微乾爽以後,上車往島西的一處教堂行駛。行駛在海濱土道上,每百來公尺蓋著一棟大頭草屋,高高的椰樹迎風招展,熟爛的果子與泥土混合的氣味不斷提醒我們正位於一處古樸幾十年的地方。

從大路拐彎,駛近教堂旁一座座他種風情的架高木屋之間,遠遠見到廊下一名髮臉清爽的外國人滑著手機。女士奇異:「嘿,原來拱巴還有朋友!」早間力邀我們作伴的大鬍西班牙人名叫Gonzalo,十年前迎本地女子為妻,兩三年來一趟,島民都認識他,喚他Gonbal,可見那回婚禮何等盛傳,我們的導遊Gilberth說起來竟要叫他一聲表姊夫呢,只不過拱巴本人倒搞不清楚那麼複雜的族系。我們觀望熟悉的影子,下車請安禮問拱巴何在時,對方早收起設備,走下門階,一訝一笑的答:「I am thatGonzalo! Only me !」原來他下午心血來潮,自己剃掉了不知多少日月痕跡的鬍子,也修齊了髮鬢,簡直年輕得煥然一新,看起來也高了,卻才三十多歲而已。

拱巴一住要十多天,天天游泳、釣魚、或者騎馬,對外國人來訪非常開心,急不及待地領我們穿越教堂加蓋的每間小屋,解釋道:廚房兼餐廳(忍耐!氣味有點異樣啊)、水井(我在這裡學會打水洗衣服)、倉庫(很多木製品和有意思的工具)、後院(看,兩間狗屋)、教室兼大通舖(我的朋友請人在這裡授課,通舖和小房間供給窮孩子們住……)。

一架小黑板,兩排課桌椅,牆上掛著孩子塗鴉的作品,沒有誘人的聲光設備和花俏教材,在這裡傳講學業,會用到多麼古樸而真摯的語言!我們問:什麼朋友這麼有心在此建築又深耕?拱巴哈哈一笑:牧師囉,待會你必能見到他了,澳洲人一個,他懂得很多,我很愛他,真的很厲害。

經過女子臥房兼工作室,拱巴往裡頭叫:「Honey,出來聊聊天吧,好多朋友來玩呢!」他叫了幾聲,鑽進又鑽出,說他妻子剛睡醒,要換個衣服。她是薩武島副島--西南方幾十公里外Rai Jua小島上人,那地方有著相對於元朝時代,印尼滿者伯夷王朝的寥落遺跡,王朝在印尼史上以極強大著名,曾打敗忽必烈南征的大將,我們因為來回航程的時間關係,去不成小島了,能見見島上人聊勝於無,不過,女子說是換件衣服,一小時也不曾見著人影。

傳統而紮實的教學現場
學生的畫作

拱巴定下婚約的地方

聚落一景

路邊

我們和拱巴在前院石椅上圍成半圈,聽他講著當年在教堂結婚的故事,教堂不大,但很多人都特地參與了,他大半不認識,一頭熱就結了婚,到現在也不認識,感覺還是熱情,大概是小島太美麗的緣故。

正說時,牧師午睡醒了,遠遠地就在前廊上叫喚我們,拱巴過去扶他,原來所謂朋友是一名七十多歲的高大老人。牧師略微蹣跚地在對過一張石椅坐下,面對我們所有人,音調開朗,台灣他知道,兩岸歷史也知道,他說:「Chinese……我曾踏上南京,你們知道嗎?那一年我才二十歲而已吧,我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就加入福音學院,院長問我們要去哪裡實習?非洲、亞洲?中國?我們說都可以,後來就到了中國了。我們在中國那時,真是辛苦,真是很辛苦,吃的東西、穿的東西,不過我們禱告!不過我們禱告,你們知道,信心可以成就大事。Chinese……他們真的在各種事情上非常認真。」



        他一說說了半小時,很愛聊天的可愛老人。拱巴問過我們的信仰,基督徒只有一個半,他聽著時怕我們無聊,偶爾投來照看的眼色,試著把話題轉開,不過終未成功。我自己雖是基督徒,但憑濃重的澳洲口音要辨識那麼深奧的福音關鍵字,理所當然是吃力而沒有好結果的,聽著耳朵很累,便起身拍照舒展筋骨,將場景都攝入相機裡。


教堂之外

老人後來沒有回澳洲,輾轉到了印尼,終於生根在薩武島。他把事情說得始末兼備,我們就可惜只能聽懂一個大概了。而雞同鴨講也是愉快的一件事情,至少穿越木屋的陣陣清風讓我們很舒暢,經歷奇異的牧師又要進裡屋去了,天色尚早,拱巴說問我們要不要去看足球賽?可以順便到海灘看一個XX。什麼東西?那單字是魚屍的意思嗎?我們都不知道,一逕跟著他走,想起去年(2012)十月,有四十四隻鯨魚擱淺在薩武島的新聞,我們該不會還見得到魚骨吧?

薩武海域中有六千公尺深的海溝,潮流情況適合大小魚群,從前海域旁的帝汶島、松巴瓦島就有獵殺鯨魚的傳統。古邦城博物館也供著一架三十公尺長的真實藍鯨骨。拱巴說他前天釣到一隻半人高的大魚。走在海灘,日頭正在醞釀降落的光線,我們對終點一堆想像。

「到了,你們看!」他指著前面尖銳磨人的海蝕壁平台上,一塊一塊淡紫色碗公形狀的物事,我們登高走近一看,竟然是巨如電視一般的牡蠣殼,成片的曬著太陽,晶瑩的白水在裡面發光,「是製鹽區,你們看一粒粒沈澱物都是鹽。」

附平衡桿的漁舟

球場
印尼少年熱愛足球
雙手捧著都好重的蚌殼

黃昏時分
蕞爾小島已成了拱巴的家鄉


好特別的海鹽,即取即用,工具都是海中現成的。海風一波波吹向高處,我們正在西部海灘,朝南邊望,可以見到小島Rai jua,方圓數十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一眼就望盡了。夕陽照時,極目也有些淡紫色的氛圍。與世無爭,兩島偎依。拱巴不斷念著自己無聊喜歡新朋友陪伴,但光是坐在石壁下方的沙灘遠望,他也儘愜意自適了。他擁有許多東西,但似乎不覺得需要那麼多。

晚上黑燈瞎火的,只好都聚在旅店前廳的小燈下說話。Gilberth明天一早會帶我們去另外一個海灘瞧瞧,然後就輪到小飛機帶我們穿越正午豔陽,返回古邦。一名夥伴在整間旅店的範圍繞圈子,於花圃旁找著一個窄窄的通訊點,打起卡來。我們吞下好幾餐同樣的炒飯和零食了,而今繼續以花生乾豆作宵夜……

次日天光一般明亮,沒有出租車了,我們搭旅店的送水卡車,一群人擠在五人合圍大水桶旁的小空間,抓緊欄杆,搖搖晃晃地開往莽原。低矮的荊棘叢生亂長,一群群黃牛躲在矮樹蔭下揮蚊子,車子經過牠們四目相對想聚焦拍一張,不遠處一隻迷你小豬猛地鑽出草叢,一溜煙笑走我們的視線。也有幾匹放牧的畜養馬,棲息得離陌生人最遠。赭紅的土,乾渴渴的植物,駛得深了十幾雙眼睛一起搜尋,一公里內也只見得一戶人家。幾乎全裸的兒童悠悠做著一些打水抱柴之事,太陽曬得頭髮和葉片一樣捲捲的,好赤道的地方。父母們得花多久的時間憑步行到市集?到我們這代已難設想。但誰說過:「人原該白天有個原野,夜晚擁一盞家宅的燈?」雖乘雲泥,棲宿不同,日子就是這般去過。

海風漸漸送到臉上,倏然卡車停了下來,眼前的陡坡路,得步行下去。這時大夥兒腳步尚慢,見識過不少潔淨的海灘,不知道等會兒能是怎樣的景色?路邊又有一個洞穴,貌似極深,Gilberth說很少人走得完此洞,語帶被要求領頭的擔憂,唉,沒有裝備確實難闖,我們就看海吧!Gilberth這才笑了。

果然是一片白沙,上頭浮躺著許多海藻,海邊帶點淺綠色,很乾淨的地方。忽然有人指呼水牛,我們小步跟過去,三隻水牛甩甩屁股就起身走了,我們再跟幾步,忽然抬頭見到一座綠色的山谷,草原生得非常潤澤,一隻隻水牛在河邊遊戲…..原來這是一處好小的河扇草原!含蓄地滋養著青草和山坡,不知名的鳥兒飛進飛出,鳴聲不絕,水牛懶散地半泡水半曬陽光,昆蟲盈盈地舞過,又有一隻野豬從視線遠處穿過去……此地簡直是獅子王裡澎澎和丁滿的狡兔三窟。

嚐嚐水牛的洗澡水味,多半是可親的淡水,再過去海藻區就鹹得狠了。這些動物都不怕人,要不是今天就走,多想與水牛共浴,讓飛鳥也停一停自己的肩膀!但就是今天得走,我們泡泡手腳,坐在旁邊的一個荷蘭碉堡上,靜靜感覺這片區域。

印尼一萬三千多個島嶼,全盛期的荷蘭人佔據不少,好一些偏僻的小島上都有或殘或存的遺跡。而今的碉堡只剩半片殘垣,依傍牆垣而生著一株亭亭如蓋的新樹,涼快可人。硝煙都過去了,由垛口外望,只會是一片安寧的海域。連水牛都習於慵懶,還要甚麼爭執?
不爭者就留在谷中唱歌吧!欲爭者,自然界還有好廣博的神秘,造了新船,化身船長一逕往外探險奮進,是多好的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