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6日 星期六

古老的交情


大山壁


1
放心罷,明天還是個放晴的日子。屋主太太是這麼說的,我們即寬下心,舒服地眺望對岸陰濛的山頭,綠岫,灰雲,滾滾泥黃的馬哈甘河水,達雅(Dayak)族人數百年來吃喝浴洗的歷史,從我們腳底流過,從我們居停老屋的樑柱底下流過。

這天清早,我們搭十二人座的小飛機飛渡個把小時,取巧地抵達了馬哈甘河流中段一塊大平地,萬頃森林之中。輾轉尋到碼頭,問得一艘快舟,往上游駛來,中間經過的村子全都不停,一路切破渾浪,直到遠遠望見河岸邊突出於森林尖梢的大山壁,山石本身是給烈日烤得發亮的白色,綠藤滿佈,乃是一面僅剩半邊的山谷。有龐大的景致為門衛,那就知道正主的莊舍距此不遠。

靠岸了,淺灘處裝設簡單,推倒兩桿粗木幹為踏腳處,我們幾乎是涉水上岸,到達這個部落,已是黃昏時分,集內男女也不很驚奇,天色和他們的膚色一般的暈紅、焦黃。

上岸時坡陡,行囊重一些的須手扶樑柱,這一根根長木直貫水下,上承屋宇,原來我們正巧從一棟旅館的屋底下穿過,於是我們就率性下榻了。

這是傳統長屋改建的房子,入裡漫著浸腐的木朽味。我們本夜無事,四處繞看,在後台上臨風望夜,七十多歲的屋主太太也過來了,她並非我們所尋的達雅族中長耳的那一種,然而兩條手臂上的靛青刺紋卻很值得一問,一位夥伴擺開自台灣南部山區帶來的原住民琉璃珠,我以手上的電子字典充當翻譯,三言明白二語,牛頭還不至於接上馬嘴的聊將起來。我對手工藝品所知不深,傳話間屋主的孫女兒也湊來扶著奶奶的手臂替她解釋,不時對我們問題的漫無邊際而失笑,我忽然感覺到達雅族果如風聞中善良易親,那麼十多年前「成群結隊下坤甸」之說,不僅真實,更牽涉廣大,教人頓首尊敬。

                            
很棒的小飛機Susi air
Sungai Mahakam
碼頭船夫
岸邊旅社
村落一景

2
「坤甸王羅芳伯」向少人知,是近年來才浮上書面的一個名字。但這樣的一名天生的領袖英雄,加里曼丹的華人記得,達雅族亦記得,我們不能讓這段歷史,單憑口耳傳說,而各家拼湊,最後僅止於道聽傳說。

他出身廣東,在1772年乾隆為政時隨本地南遷外流的波潮一下子到了印尼加里曼丹,三千公里洋外,天地都換了一付氣象。可是五年後,他號召漢人,籠絡蘇丹,統一部落,真正頂天立地的創建新體制,名其「蘭芳大總制」,身為首任總長,開省、府、縣三級行政劃分,各級長官由人民公選,旗下工、農、兵一體,律法規章俱全,儼然自成一國。

他考取功名不中,憤而流落海外,必然識字知書,但我以為清代學堂能教給他的只是章句字詞,而非人格號召力、領袖裁斷力。我感覺到他是以文入武,以傳統武俠的精神,開創了現代的門派。要知,清盛時俠客甘鳳池等人,大約是中國正宗武學千年以降,最後拔鼎腳的人物,乾隆以後的治世,武術高手真正稀落可數。羅芳伯則約小甘鳳池一輩,同期人物,一般的勤學苦練,甚至功夫超群、藝高服人,才能在加里曼丹的山野部落和華人集團之間,不斷尋得援助,未戰先降者有,憑羅一封親筆信甘為內應者有,酋長、蘇丹也為他的膽識和誠信,願意成為聯盟。俠以德為先,得道多助,他看不慣華人各自為政的散沙態度,登高一呼,聯合四方,短時間幾次成功擊退荷蘭人軍隊後,羅芳伯的威名,他心中潛藏著的桃花夢「蘭芳總制」的大藍圖,徹底穩固不搖。

那時,旗下以「太哥」稱呼領袖,下設「尾哥」、「老太」等,極有門派的味道,羅芳伯近六十辭世,繼任太哥並非子孫,而以公眾推拱,由另一名文武雙全的江氏挑起重任。人雖雄梟一方,羅芳伯卻至死留辮,不遺留半點私己的惡名。蘭芳大總制去國千里,獨自調合多族風情,割據一方,將治政首府設於西加里曼丹坤甸(potianak),自1777年始,直到1884年為荷蘭軍隊入侵滅亡,也有不能不令人自豪的百年歷史。

然而,驚奇的是,武俠大公無私的精神也好,華人綿遠流長的細緻文化也罷,那些曾與之聯盟、結姻、飲酒吃肉的部落並未將族群交際的情感忘卻,達雅族便是首例,又百年後的1998印尼排華事件發生,坤甸也出事,在華人或逃或躲的恐慌之中,Dayak說:「華人是朋友。」於是奔走莽林,大舉出山,叫「成群結隊下坤甸」。

3
馬哈甘河(Sungai Mahakam),也有人喚它東方亞馬遜,按理它應該危機四伏,就算沒有巨鱷偷偷瞧著你曬熟了的香肉,也餵養著一批怪魚、異菌、惡蚊隨時等候討教。不過,我們最想一睹而未睹的倒是中下游河段深處的粉紅江豚,不但無害,還挺可人,當然回程時牠們並沒有奇蹟浮現。其他種種可能在水底蟄伏的恐怖生物,也沒有出來。

次日天晴,我們運用工具斬棘披荊,鑽入叢林彎彎曲曲繞了一陣子,終於為一條四五公尺寬的小支流所阻,不得深入。木橋已斷,黃流濤濤,只得退出。回到旅館,想行程已吃緊,無暇溯往更遠的最上游去尋找長耳的老達雅人了,屋主太太聽說我們這就要走,微微喫驚,挽袖起身,叫喚家人聯繫船夫。

我們現代人的腳步,快得連馬哈甘大河流,都著緊地吃不消。

1884年,蘭芳大總制不復存在,部落歸山,華人散走,其中一戶姓李的人家,艱險越洋住到馬來西亞一個臨海的地區,誰料得到那麼快,才幾十年,這戶人家也出了一位大大有出息的領袖英雄,爭取獨立,建立新體制,創造了新加坡。

我們回城不搭飛機,好多人擠在一輛車裡,在忽高忽低的險路上顛震著,叢林讓道,繁星當空。達雅族人手臂上的紋路原來就是大河與山,黑夜似的靛青色,迷濛紛亂,一定要人細神注意,不然總也辨不清楚他們淡然間印留下的許多端倪。偶爾錯失了一份意思,就可惜了。滔滔江水將全然不在乎的。

村子裡見到的動物




村落「長屋」下的梁柱形狀奇異

梁柱的動作都和性有關



茅廁拉撒直接落水

馬哈甘河近城下游

母子確實是洗著澡

泥黃滔滔的馬哈甘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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