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羅摩山脈 |
在海拔兩千公尺寒涼的旅店醒來,清晨三點,小毛毯外的空氣比星光更要刺骨,趾頭凍得沒有知覺,克服這段痛苦期的最好方式,就是乾淨俐落,從行軍床滾跳下來,全身震它一震,一把抓起鞋襪,骨溜溜轉出門去,寒風馬上竄進,冷得賴床的同伴大叫,叫一叫,大家全醒來著裝了。
這裡是印尼東爪哇最著名的神聖火山──婆羅摩,從鄰近的大城市泗水駕車南駛而來,到達山頂,總要三四個小時,最好是夜晚抵達,直接入住,然後向旅店包一台吉普車,在黎明之前,朝望日懸崖出發,迎看婆羅摩火山的萬道金霞。
泗水南駛的路途中,遠山是婆羅摩 |
會經過一個地方-左首被地底泥漿掩埋的村落 |
旅店餐廳吃宵夜 |
旅店外景 |
旅店內景 |
後來才知道,也可以將行程略微延遲,晚上12點才從城市出發,抵達山頂正好眺望日出。我自己第二趟來便是做了這樣的取巧,不過發現未曾經過等待、沈澱,過客一般匆匆的行腳,恐怕不能細味到火山在山居印尼人心中的份量,即便感覺到了,也抓不準,記不牢。
有一名吉普車的駕駛,跟我們一樣二十多歲的年紀,學過幾年英語,於一群中年駕駛中顯得特別聒噪活潑。2012年下旬婆羅摩是再度噴發過的,規模不大,但確實犧牲了幾個不經意的住民,之前各小火山蠢動的新聞也不斷有,問他既讀了高中,怎麼還回到山上?「一部分是錢。」他說,由於外國遊客紛至沓來,交通、食宿價目節節調漲,小費且依然給得不少,他和朋友合夥作吉普車生意,不比山腳下作人家員工差。「然後,你看就知道,我是回教徒,不是印度教,不拜那麼多神,但是從小住在山上,我覺得這山真的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大家都知道這座聖山,從許多國家專程飛過來看,有時候我覺得自豪,大部分的時候,我覺得生活在這裡很安心。我有幾個兄弟到別的島工作,雅加達、峇里、蘇拉威西都有,但每一戶家庭,都有人留在這裡照顧。」
「你照顧火山嗎?還是火山照顧你們?」H問。
「阿拉照顧我們和自然,我們和自然互相照顧。」
我覺得他說得對,所以儘管後來他主動向我們要更多一點小費,我也撇過頭去不看他大眾化的吃相,就掏錢給了他。那時他把英文的「Tips to me!」說成印尼文的:「Tips to
saya! Tips to saya!」聲音被寒風刮得啞啞的。
乘吉普車到懸崖腳,大概有半個小時的顛簸路程,如果是週休或假期造訪,終點會見到兩排長長的吉普龍停靠著,隨後自行爬上窄小的山坡,約須徒步二十分鐘,若不願意,就花點錢上馬伕的馬,刺激馬兒在冷風中流點熱汗。
馬伕一上來就盯著我,我原是怕熱不怕冷的人,但那一天沒有預備,穿得太薄,凍得僵了,可能縮得很猥瑣吧,馬伕直跟在我身邊,勸我上馬;我心底笑他跟我這麼莽夫硬撐型的人耗時間是白搭,但頰齒冷得不想開口了,就聽他在山路口說「100,000?」(台幣:印尼盾時值約1:300)上了陡坡說「70,000?」轉過山坪說「50,000?」再上斜坡說「20,000?......10,000?」我想他終於脫口告訴我合理的價錢,就停下來觀察馬,H拉住我,遙指前方:「喂,已經到了。」隨即並肩快步而去。現在想想,外國人真是壞,怪不得本地人要輕易抬高十倍的價格了。
到達懸崖頂,剛過四點不久,來得早些,才有好位子。這是前山後山兩個眺望地點中新開發的後山那一塊,並不很寬,擠一百個人就能摩肩接踵,剩下的只好退低一層。旁邊,是烤玉米小販和即溶咖啡小販和茶葉蛋小販,五點日出以前的時刻最冷,小販忙個不停,一會兒就賣光了。
真是五點一到,陰黑的天空泛起微光,峭壁下滿村滿谷的雲海開始捲動如浪花,起初是緩緩的,等到天上的金陽破出一線,千萬道霞光高傲地灑落雲海,才發現腳下的捲舒幻夢迅快無比,一扇雲彩大門漸漸打開,左面現出山村燈影,右邊居然是千頃沙漠,沙漠上火山山脈重重鋪排開去,望不到盡頭處,稍前方有一座夾在當中,冒著長煙,正是婆羅摩聖山。
上山兩次,才有一次見得到完整的日出,平素兩千公尺的山頂常是陰霧霧的。那一次蠻幸運,我們直停留到六點多,看見周圍的人都下去了,才急匆匆地尋回原路,吉普車還要接我們進入沙漠,往婆羅摩親眼看看火山口。
雲天繚繞 |
雲彩飛散 |
現出沙漠 |
人去樓空 |
從落腳山村的另一頭下來,也不很遠。車輛早有規劃,都停在火山一英里外,讓我們在廣大的沙漠中落足,然後馬伕又過來探問了──這一回,他們趾高氣昂地多。
「250,000. 不騎馬要走很久哦!」馬伕們語帶警告,我們慢慢地往前走,等他們自動減價,不料,遊客多了起來,馬伕自有他選,於是幾來幾往,最後以單人150,000交易。記得一年前才造訪的朋友說過,騎一匹馬只要50,000,而今是經濟起飛了,一前進三五倍的大步。任他跑的衝的都有辦法,但人翅膀硬預備扶搖直上的時候,煞都煞不住。
沙漠中心,有一座古老的印度教寺廟。第一次去,信徒正在朝拜,不得其門而入;我第二次去,他們索性關起內門來,所以,他們的虔誠大概還可以保有好長一段時期。
隊上的女孩子不怕吉普車開得飆快,卻怕馬跨大蹄,因此讓馬伕牽著走。我們男生倒比較喜歡馬兒,我請馬伕放手,自己縱馬繞了寺廟一圈,然後朝火山馳疆而去。當然,沒有大漠孤煙直那麼蒙古式的豪邁,還來不及爽快,已經被火山前窄小石道的人群給堵起來了。假日是會塞馬的。
婆羅摩火山的原始傳說中,流傳最廣的是這樣子: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新婚夫妻恩愛而不孕,遍求諸神不允,最後向山神求子,山神許諾,但要夫妻的最後一子為祭。朝後,夫妻連生二十五子,過程中理當是不斷上山還願了,偏偏最後誕生的小兒子得寵之極,愛不忍釋,稍微長成,依然是最可愛的一個小鬼,夫妻知道他們不會再生下新孩兒了,更知道山神說一是一,絕不會違諾的,因為祂是神,會反悔的只有人。於是,夫妻為了愛子,真的反悔了,他們選擇一家下山逃跑。當天婆羅摩火山猛然爆發,連綿整座山脈驚禽四起,火山灰瀰蓋天際,熔岩在山壁上留下深切痕跡,村人受苦,夫妻的小兒子也夭亡在濃塵之中。
時至今日,山村居民仍會向火山口投擲雞鴨或是花卉,作為平安獻祭,每年印度教曆12月14日的婆羅摩大祭典,也從未有一年間斷。有時候,被投擲的公雞會撞在山口滑壁上,奮力地朝上撲跳掙扎,看著生命邊緣的景象,圍觀人總是覺得有些殘忍,不過比起多少年前,荷蘭殖民者仍未抵達爪哇島的往昔,古住民投擲嬰兒的習慣,已經要好得多了。
騎馬到山腰,便要下馬,最後一關是條既陡且長的階梯,上百來階,按照印尼習慣,慢一些的一定要靠左,不然後面的人光站著等你也得在炙烈的陽光和滿天的沙塵中把體力消耗殆盡。溫度變化極劇,太陽一露臉,又憶起我們處在全球最熱的赤道了。
火山口冒著滾燙的煙霧,因為常常發生遊客滾下去的事件,因此建起了圍欄。我認為安全圍欄是一種自然的破壞,美景的殺手,所以和幾個外國人一樣,往左右兩邊繼續兜圈,走到一定距離,就不再有圍欄了,可以毫無遮蔽、完全真實地俯瞰腳下的火口,深邃闃暗,無限想像。當然這麼走下去自己非得小心一點,以免成了倒楣印尼住民的累贅,我猜他們可不想每個禮拜冒死救人。
望日懸崖和火山口來回一趟,再回到小屋,大約是上午十點了,這就可以下山,朝南是古荷蘭城瑪朗,朝西可往梭羅、日惹,都在五小時內,望東十二個小時可抵達峇里島,向北則回到泗水。位於東爪哇中心的古老神聖火山可以如此便利地與現代旅遊景點接軌,我想它還會興起不同的創意和遺忘的傳說,然後持續精彩下去。只要它爆發前有個警兆就好。
聽說上次克魯德火山(Gunung Kelud)大爆發(2014,02)後,東爪哇火山群全有或大或小的地底醞釀動作。誰都知道這些活火山遲早有一天會按捺不住。然而,不必問村民們為何不另覓新居,山間的日子古往今送,他們總能忍受過去的,就像千百年來他們祖先所做的一樣。
印度教廟宇典型建築,山勢可見岩漿遺跡 |
印尼馬伕 |
千頃沙漠 |
階梯人龍 |
火山口 |
騎馬搖搖晃晃的感覺 |
春夏時,光禿的火山也會生綠草 |
喜歡自然就不會喜歡圍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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