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誰是峰上的積雪: 週末何處去

雅加達市景

「學究知書豈愛財？耕讀漁樂亦悠哉。」我擅自更動梁山好漢天機星吳用的句子，改完之後擱在心底時時準備效法，已經想很久了。

這原來是一份理想，然而每當我疾踩自行車，掠過村邊，濺起田水（市郊到處是田），那年紀比我也大不出二十歲的挑夫農婦依舊旁若無人做著活兒－－赤道的太陽那麼烈，我的心思那麼雜，皮膚那麼巴賴冷氣，於裡於外，我知道了，好漢近在眼前，理想成了肖想。

我和女友蓉暫時選擇過印尼華人的日子。不遠遊時，週末最平常的休閒就是挑一間逛了一百次的百貨公司，再多逛它一次。

百貨公司外永遠迴堵的交通

總數八百多萬、人口佔全印尼百分之四的華人們，從前較少干政，多白手經商，號稱掌握國家百分之九十的經濟，每一個人就是一條好粗的命脈，共同牽束成南半球千島之國的大板根。那真是不能怠慢了這一條條龍鬚、鳳羽。我遇過的小華人不少，發現他們的前半生果然已將「嬌生慣養」四字所能涵蓋的範圍擴大了一倍不止。說習於呼喝罷，也可蓋彰為未來繼承父業登台吟嘯的先聲；說沒見過大部分蔬果本來的面貌罷，就當朋友少些好了；但特別軟弱不耐痛則令人不解，其父母豈能忘記傷口和挫折給自己帶來的領悟？有一回小妹妹按住手指頭痛哭，淚水使大人很不忍心，接過來看，居然是蚊子叮了她一口。敢情是人家僕婢盡責上進，成功杜絕宅邸蚊蟲，小小鳳生下來不曾領教飛蚊的厲害。噢，那麼說是我家真的讓她長大了。

這樣的家庭一點不特別，在百貨公司抬頭就見得到，通常他們一家子的神情是掛著倨傲的，說話越是劍利，餐廳和服飾店裡的本地員工就越避鋒芒似的低頭，最後凡東方面孔的人士來逛街，彷彿臉上皆有光，越逛越是得意非凡。我嘗一個星期平均去三趟Mall，多半也是被這種狐假虎威的優越感所蠱惑。

由於印尼政府還沒有普及人行道的意思，像台北西門町、東區那樣繁華美觀的鬧街是不能在印尼任何一個城市裡尋見的，任是散步漢、購物狂或饕客，情侶、幼童或投機者，大夥兒只有去Mall－－本地人去三四層獨棟的廉價商場，華人就專揀三四棟打通的超大型百貨公司。

首都雅加達就蓋有十座以上的巨型購物中心，在裡面走上一天也逛不完，第二大城泗水也有五六座，品牌種類能滿足任何年齡層，不過，都會周圍的小風景區如此乏味，出發去小島玩也不是一兩天內就能盡興的事，於再無娛樂的華人們來說，週末選擇仍是貧乏，大約每兩三個月總會將百貨公司群輪完一圈，繼而開始年老時可能悔之無及的循環。為了吸引進出，百貨公司本身也很懂維持新鮮，在一樓大廳的廣場，雙週一展覽，月月有表演，什麼武術晉級考試、Batik小姐選美決賽、樂高特賣、時裝走秀、珍稀動物交易、真人憤怒鳥闖關遊戲、明星駕臨、口技、話劇、國樂、熱舞……等等，一律大方放送，闔家觀賞。

動物交易

表演精彩時，整棟三五層甚至九層高的人群會將千百雙眼睛一齊聚焦在環形中央廣場，不時哄堂鼓掌造成回音，這是印尼百貨公司共同的設計，雖然上台的永遠不是自己，但感受全場熱鬧總比星期一的工作趣味多了，於是華人的週末真正消磨在無止無盡的閒逛圈子裡。反正賺了錢也就是蓋別墅、吃美食、包團出國吧，除財無大事，我看見的華人之中，皮膚是不分性別的白嫩，男性通常滾著一個凸肚，女士則閃亮耀眼，一身行頭，個個多有一種暴發戶的味道。

本地商場Ramayana Plaza

本地商場內部

比較擁擠的門面

雅加達La piaza Mall

Senanyang Plaza

Senanyang City Mall

老一輩打下基業辛苦得很，這一代中年人在安靖中承先啟後，比較幸運，可以和孩子一起過最優渥的日子。我想眼下當今，出生在印尼成為華人是幸福榜上排行其次的了，最幸福的是還在華人中降生為一名女子。何以見得呢？這女孩從小只要一件：打扮成公主；初長成時才要第二件：舉止像公主；待到白白淨淨地嫁作人婦（印尼華人有天生白皙且曬不黑的基因，我假設是幾代以來與印尼本地人的區別感使遺傳因子作祟而然），生了孩子，要第三件：氣度像皇后。皇后是不用追著孩子跑的，一路有傭人、工友、廚娘、奶媽、護士、司機照管，她只要高興時逗逗孩子，有心時督促成績，至於平常大小不在家，自然是添購化妝品、衣服、佩飾、珠寶，儘量讓自己一輩子優雅美麗下去，而讓她美麗的東西，全在百貨公司裡。這是環境要她這樣過日子的，她若不這樣愛美而從容、清閒，不單是家族奇怪，連印尼本地人也會感覺她是個外國人了。台灣日本來的才掛副眼鏡四處學習作筆記呢。

所幸蓉還沒有發現那種人生的好處，沒迫我將財力三月暴起，給她幾名僕傭叫走叫來。

印尼星巴克--Excellso咖啡據點的西餐

迷上百貨公司之時，我在東棟享用中階消費的高品質美食已畢，經過中棟，路寬寬大大的很舒服，走到西棟點起一杯咖啡，不自覺落地窗外已一片晚彩，而想到週休第二天再要來一回竟也不那麼討膩，閒逸得不知日月，可見現代琳琅商品誘惑力之大，什麼健身房、畫廊、書店都讓拋到腦後去了。公主皇后們頻繁造訪，終成Mall中一景也不稀奇。

「只因百貨公司在，致使群華月旦來。」哦，也是印尼百貨公司親切的行銷力太高明了罷。